资本宠儿的廉正问题烧钱拉新后，套牢供应商

烧光百亿投资款后，每日优鲜在7月28日陷入泥潭。公司创始人、实控人徐正和众高管未直面问题，只剩数百名供应商在微信群内追缴债款、被拖欠工资的员工和投资者分别起诉公司与华尔街承销商。

每日优鲜做的是前置仓模式的生鲜买卖，它有天然的难度：高耗损、高成本。每日优鲜爆雷后YOUNG财经发现，它们在供应链和内部的贪腐、盗窃问题，也许是导致其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但一些利益链条，有待相关部门查明。

作者王炜

微信littlebylittle2002

距7月28日每日优鲜爆雷，原地解散员工至今已11天。（延展阅读：每日优鲜解散员工）

一名每日优鲜人士告知财新，「据商品部门估计，公司拖欠供应商的货款规模在20亿元左右」。

欠款问题至今无人出面解决。每日优鲜顺义新办公室人去楼空，实控人徐正和其他高管避而不出；徐正被传「跑路」后，回应媒体称：近日需要处理紧急事务。

8月1，面对「每日优鲜成立专项小组要为供应商退款」的网传假图，每日优鲜官方、徐正朋友圈做出声明：不属实。

事发后每日优鲜被裁员工申请劳动仲裁、投资者起诉华尔街承销商。前者希望索要逾期未付的工资、裁员赔偿金，后者指控被告违反了美国证券法。

每日优鲜供应商们则依然苦苦在讨账群商讨对策，有部分供应商已前往每日优鲜公司注册地报案。（延展阅读：我在每日优鲜供应商讨债群的36小时）

8月2日，YOUNG财经拿到徐正事发前近照。

每日优鲜创始人徐正近照 图由供应商提供给YOUNG财经

据线人透露，该照片摄于公司爆雷前，每日优鲜6月搬到顺义办公室后。由一名讨要欠款的工程商拍摄。

该工程商为追讨欠款，突破每日优鲜的封锁，出现在公司，抓拍到徐正与一名女性在沙发上各自面对手机。（延展阅读：探访每日优鲜顺义办公室人去楼空）

作为资本宠儿，每日优鲜从创立到上市再到崩溃，共进行了融资11轮，其中不乏头部机构如腾讯、老虎基金、阿布扎比财团等。据财新称，每日优鲜至少吸纳资金123亿元。

除前置仓模式、烧钱拉新、扩张竞争、福利待遇向大厂对标外，还有诸多问题导致钱烧得过快。（延展阅读：每日优鲜前置仓模式能撑多久）

内部工作人员的贪腐，此前媒体对贪腐已有报道。每日优鲜有廉正投诉邮箱，并运营「廉正优鲜」和「优鲜情报局」的公众号。

廉正优鲜曾公开通报过营销推广中，员工谋利的行为。2020年公司总部营销中台推广高级主管杨佳晖、商务推广经理庞琪两人因收受供应商贿赂60余万、20余万元被拘留。

另据2018年11月28日「优鲜情报局」，通报处罚华北大区物流部仓储负责人，利用职务便利授意运输主管和其亲属及自有车辆，安插到干线合作公司，参与承接大仓冷配和物资调拨业务，「违规倾斜资源谋取巨额利益，涉及金额上百万元，给公司造成巨大损失及严重不良后果」。

但这一切收效甚微。2022年1月徐正重点抓廉正建设。

每日优鲜办公室宣传张贴 图自网络

在每日优鲜望京办公室曾有企业文化的宣传张贴，写着：「敬畏每一分钱」。但就每日优鲜的表现来看，光是管理上漏出去的钱就足以违背这条宣导。

每日优鲜前置仓模式需要更精细化的供应链管理和内控，大厂中普遍开展的廉正建设在每日优鲜这个生鲜行业中，更应有大力度。

生鲜的贪腐空间、灰色地带大，加速了每日优鲜陷入绝境的步伐。

7月15日，每日优鲜公告称已获山西东辉集团2亿人民币股权投资。

据战略投资协议，山西东辉集团计划向每日优鲜进行价值2亿元人民币的股权投资：山西东辉或其指定关联方将认购每日优鲜约2.99亿股B类普通股，金额等值人民币2亿元。交割须满足一定条件。交割后，山西东辉将有权指定两名董事提名和选举进入公司董事会。

这笔投资款最终并未到账。

每日优鲜未透露具体原因，外界众说纷纭。

有传言山西东辉发现每日优鲜情况比预想得糟糕后放弃打款，也有传言称在谈判最后，东辉要求徐正签对赌协议，把自己北京别墅作为抵押，因徐不同意导致合作告吹。

据一位蔬菜供应商猜测，这笔投资未成的真实情况可能是：山西东辉要求与每日优鲜设立一个资金共管账户，每日优鲜每笔钱的支出，要经东辉审核后才能得以执行。这个要求遭到了每日优鲜的拒绝。

对此说法YOUNG财经向每日优鲜方面求证，截止发稿时对方未回应。

山西方面这样做不是没有道理。

这位供应商告诉YOUNG财经，今年五六月时，一位每日优鲜的财务人员向其透露，每次有钱要进账前，他们需检查哪些账户未被冻结；钱到账后的5分钟内，必须迅速转至安全账户，「这是上头的要求」。

「安全」意味着外界从未知道，并且从未与供应商产生交易行为的户头。

每日优鲜三年烧光130亿，连公司大仓工人都惊叹烧钱之可怕，「十几块钱的鸡蛋为了拉新只卖1块钱」。

一位生鲜电商从业者告诉YOUNG财经，每日优鲜成立8年，它的引流券大概用了有3年时间。

这个名头为「新客99减80」的引流券相当于打两折。2017年左右，每日优鲜曾更换过引流券的力度，将99减80的券换成60减30，两折券换成了五折券。

「我以为每日优鲜开始走正道了，因为99减80简直就是自杀」，上述友商说，「但一个礼拜后，每日优鲜又换回去了」。

烧掉的这些钱，给每日优鲜带来了700多万个有效用户。截止2021年第一季度，每日优鲜有效用户数约790万人（注：有效用户指支付款项超过销售产品相关成本的交易用户）。

现在资本已经冷静，对赛道看得更清晰，不允许烧钱扩张领地做法继续。

哪怕山西这笔投资款进账，对每日优鲜来说也是杯水车薪，唯一的作用可能只是延长大厦倾塌的最后时间。

在拖欠供应商货款的过程中，徐正和管理层早已知公司会出问题，因此动用许多手段。（详细阅读：我在供应商讨债群的36小时）

有供应商告诉YOUNG财经，去年采购人员在得到授意，用类杠杆的方式撬动供应商供货：

「比如说上面给采购100万（额度），给哪家供应商发货款都可以，但得给公司再搞回来200万的货。采购就一直拿钱套着供应商，谁肯给他供货他就给谁打款。有很多人去年就不合作了，他就会一直拖着不给你结款。但是像我们这样有利用价值、还在给他干活的，他就给你打一点，所以才把我们套牢了这么久」。

大仓贪腐

对供应商套牢的过程中，也伴随着贪腐行为。

「我接触这么多公司，每日优鲜的管理也好，各个方面也好，是问题最大的一个」，一名工程商说，「我接触的互联网公司包括美团、京东、阿里，在不熟的前提下，约他们吃个饭都不出来，吃工作餐都不行。中午看场地什么到2点了，你说吃个便饭都不允许。每日优鲜没到饭点儿就喊着你去（吃饭）」。

这名工程商表示，除吃饭还要给管仓的人好处费，如果不给就没有活。「现在XX地区关店的时候，你要不给钱不让你拆（冷库及其它设备），找其他人拆。」

尽管拆设备没工钱，但拆掉的设备可抵部分工程款。「因为后期你也知道，回款已经回不来了，顶点款是点款对吧？都想去拆为啥给你呢？」

YOUNG财经向多位供应商求证，大多数人不愿谈及该话题。因为他们与每日优鲜（甲方）的合作协议中，有廉正方面的条款，且十分严苛，见第5.2条：

「如乙方发生违反《廉正协议》……之情形的，甲方有权单方解除本合同、扣除乙方所有未结款项及保证金、追究乙方违约责任」以及：

「如乙方违反本合同5.2条约定的，则应向甲方支付更高金额的违约金，即：违约金伍拾万元或本合同项下累计供货金额10倍的违约金（二者取其高）」。

这意味着供应商不论主动或被动与每日优鲜发生贿赂等违反协议的交易，都是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北京新发地一位蔬菜供应商告诉YOUNG财经，他在向每日优鲜天津大仓送货时，曾遭遇过因未给仓管好处而退货的情况：

「天津仓的那些职工，收货组和品控想卡我们就卡我们，说我们菜品不合格，然后拒收，一车菜能退回来半车」，而同样的菜品北京仓能收：「我们拉回来，重新换个包装、贴个标签再送，我就能送到北京仓」。

他表示像天津仓这种情况，「基本上三天两天就有这么一次，他们认为我们供货商应该能给他行贿的，但我们没这个钱」。

这位供应商在新发地是「单品大王」，自他父亲始，至今在此经营近20年，对蔬菜品质把控严格。「我自身标准就高，我们有证据的。我每个月处理扒下来的不合格的菜叶，光处理这个就要3万块钱，每天就要拉走一大车压缩垃圾。」

天津仓库退货的问题，这位供应商曾向每日优鲜总部廉正邮箱发过信息，「（他们）也上我这调查过，确认有过这个事，但最后不了了之了。」

一位水果供应商也向YOUNG财经证实了每日优鲜采购贪腐的事实：

「曾有同行去每日优鲜办公室要钱，他说‘你们采购都还是我们养着的’。这句话讲出去以后，每日优鲜要跟他打官司，不然他的钱可能会提前拿到，就是因为讲了这句话，他（每日优鲜）那边反腐的人就出来找他。结果好死不死，采购他的人确出事了，而且已经有了三四个（案子），不是说一两次。因为这个问题，采购被抓进去过。」

他举例说每日优鲜品控对水果糖度是有要求的，如果检测不合格则不能收货。但有的供应商不用检查，就能直接将货送入大仓。

一位曾崇拜徐正的蔬菜供应商告诉YOUNG财经，与之合作的、去年离职的大仓经理曾劝她赶紧停止与每日优鲜的合作，并对她盲目崇拜敲响了警钟：「仓经离职前告诉我，总裁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伟大、那么美好」。

上述这位早已离职的仓经之所以敢劝告供应商停止合作，是因为她清廉：「到现在人家跟我们供应商连顿饭都没吃过，所以她敢说大仓贪腐的事儿」。

在每日优鲜大仓经理有一定的权力，他们是公司运营中的关键人物。仓经负责仓库收货、验货和发货工作。

据该蔬菜供应商描述，给这位大仓经理留下深刻印象和冲击的，是她与水果供应商发生的一次冲突：有天（供应商）送来的水果，果品很差不能入库，无奈最后这批货还是按照正常标准入库了。

生鲜生意的难，在于它的难以控制：供应链长、信息不对称。耗损标准、价钱波动，这些都是人为可以操作的。「粮油价格基本是固定的，但土豆今天8块一斤明天10块，实际是多少实价，是无法控制的。」

大仓失窃

「每日优鲜走到今天，我认为跟大仓这些人不无关系」。

上述新发地菜商告诉YOUNG财经：「大仓的人是每日优鲜的蛀虫」。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第三方货运司机告诉YOUNG财经，他因偷大仓蔬菜、水果和「几个花瓶」而被判偷窃罪。

在供货商眼里，送货司机很容易就跟大仓工作人员混熟，「睁一只眼闭只眼都过去了」。

甚至货车司机还与仓库人员勾结作案。有的司机要替大仓领导往外运输所偷窃的货品，「听说还有把东西倒腾出来卖掉的」。

因为看不过这种行为，该供货商在7月初时，曾找到每日优鲜某区域采购总监投诉：「我和总监反映过这个问题，他说你别着急，等再开会的时候我和徐正说，然后再就没机会了」。

「干啥不缺啥，这事儿很正常」另一名在每日优鲜首次裁员时选择离职的大仓工人，对YOUNG财经表达了货品失窃的看法：「每日优鲜黄了，跟大仓管理不严也有关系」。

这名跟供应商关系较好的仓管，早前曾多次提醒他不要再跟每日优鲜合作，时至今日「提醒多少次了，他（供应商）还是要接着干」。

面对YOUNG财经对「货品丢失大仓是如何盘点」的疑问，这位大仓员工称：蔬菜和水果按自然损耗，日用品之类的按「一天一点一天一点」的过期损耗来计入「不良抵消」，同时他也透露：「大仓里的数据没人看」。

2018年到2021年，每日优鲜四年净亏损超205亿元，每年履约费用率占收入的35%、31%和26%，履约费用包含：配送员和仓库员工的人力费用、产品损耗费用、仓库租金及折旧等。

据TECH星球，一位熟悉该数业务数据的内部员工称，2018年每日优鲜货损对外宣称的是5%，实际他看到的数据，部分城市高达50%。

尾声

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人们所见大多是冰山浮于海面上的部分。

利益暗涌，只能留待有关部门调查才能见分晓。对苦苦等待发工资和结算货款的供应商来说，每日优鲜还有多少资产可供支配？据财新称每日优鲜正试图统计公司还剩哪些资产可以变现：便利购业务如果出售，预计有两三千万；每日一淘是盈利的；每日优鲜旗下基金三生创投也能变现一部分；此外，公司之前与地方政府的合作还能退一部分税，预计有几千万。

YOUNG财经向每日优鲜PR求证何时破产清算，但没有得到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