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斯坦福大学卷入了一起震惊全球的丑闻。有媒体称，一位来自中国的药企高管通过特殊渠道花费650万美金为子女换来了斯坦福大学的门票。而这，仅仅是“买进名校”事件的冰山一角。

在这场代号为“蓝调行动”的美国高校招生丑闻中，一条完整的特长生录取灰色产业链被曝光，名校高层、政商名流、好莱坞影星纷纷被牵连，总涉案金额达数千万美金。

令人意外的是，三年过后，除了丑闻事件的核心人物里克·辛格还在等待自己的审判以外，几乎没有一位重量级人物被追责。但对于涉案的几位教练们而言，他们的人生轨迹则被彻底地改写了。

图片

迈克尔·森特说，2019年，过得“太艰难了”。

在担任美国德克萨斯大学男子网球校队教练近20年后，森特终于等来了一支具备冲击NCAA冠军实力的球队。特别是队中的两名单打选手才华横溢，这或许是他执教生涯中所拥有的最强阵容。

整个赛季，长角牛队（德克萨斯大学网球队昵称）一路碾压所有对手。

德克萨斯大学夺冠

2019年5月的第三个星期天，随着长角牛队在奥兰多击败维克森林大学，德克萨斯大学赢得了73年以来的第一个全国冠军。55岁的森特穿着他标志性的焦橙色T恤，脸上挂满了灿烂的笑容。遗憾的是，他没能在现场，只能坐在家中的沙发上对着电视与队员们一同庆祝。

不过眼下，这场胜利已经与他无关。

此前，森特收受10万美金贿赂，将一名毫无网球背景的男孩以特长生的名义招进德克萨斯大学。随后，经内部独立调查，德克萨斯大学校方认定森特是唯一责任人，其行为“玷污”了学校的名誉。

ESPN解说员在直播中称，森特的存在让全队上下“分心”了。情绪激动的森特突然掩面哭了起来，过了一个小时，队员们打来了视频电话，森特努力组织着语言向他们祝贺，挂断后，他再次陷入了沉思。

“我一直期待着队伍夺冠，”他说，“但这也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一天。” 森特瘫坐在沙发上，身旁叠放着成堆的法律文件。

迈克尔·森特是2019年美国大学入学丑闻“蓝调行动”中9名被审判的教练员之一，也是最早入狱的一位。丑闻曝光后，森特立刻被德克萨斯大学解雇，就在队伍称霸NCAA后不久，森特在联邦监狱服刑了6个月。

迈克尔·森特（中）

监狱的环境糟糕，森特被置于自杀监管之下，他所在单间只配备了一张水泥床和塑料被褥，里头的空调无法正常运转且24小时不关灯。森特向警卫请求，希望能添置一台小风扇。但狱方担心杰弗里·爱泼斯坦事件（因好莱坞me too事件受审，随后在狱中自杀身亡）重演，断然拒绝。更不走运的是，森特随后在狱中感染了新冠肺炎。

森特表示，他从未与校方委任的任何调查团队人员有过接触，因此对德州大学所谓的调查结论感到非常不解。学校体育部门有300名员工，还有7位同事专门负责风险评估，录取一名新生绝不可能是个人行为。

故事还要从2013年说起。

这一年，德克萨斯大学体育部迎来了一位名叫史蒂夫·帕特森的新主管。帕特森上任之后不久便要求校内所有非营利体育项目（笼统地说，就是男子篮球、美式橄榄球以外的项目）的负责人自行解决队伍每年的经费问题。

新举措的颁布，迫使森特不得不加入筹款的大军。体育部的上一任主管曾许诺拨款1500万美元修建一座全新的网球馆。但帕特森接手工作后，他告诉森特，“钱得自己找”。

迈克尔·森特

不久后，森特遇到了一位前球员的父亲，后者有意出资500万用以换取新球馆的冠名权。2014年秋季学年开始前，学校高层为所有教练员举办了晚宴。时任校长盛赞了一番森特，同时还与他续签了5年合同。

不巧的是，原以为已经板上钉钉的5百万最终没能到账。这让森特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没有资金意味着开建新球馆的计划彻底泡汤，森特在招募球员时也不再握有主动权，能否保住自己的饭碗甚至也成了未知数。

2014年晚些时候，森特接到了一通来自休斯顿的电话。电话那一头的人叫马丁·福克斯，福克斯曾经是一名网球教练，后来混迹于业余篮球圈，还承接中间商的工作，负责为大学体育队介绍球员。

福克斯称，他受朋友（里克·辛格）委托，希望森特能帮助硅谷富商克里斯·夏普的儿子以网球特长生的身份进入德克萨斯大学并担任篮球队的经理。

森特有些疑惑，众所周知，篮球队的“肥肉”要比网球多的多。况且据称夏普与NBA球星杜兰特熟识，如果想让一个孩子直接进入篮球队，根本没必要绕弯子。

富商儿子与杜兰特合影

“大学里总会有各种奇怪的事情发生。”森特最终还是同意了请求。

按照计划，他将推荐克里斯·夏普毫无网球背景的儿子进入网球队。在通过了学校一系列部门的审核后，德克萨斯克大学将给予富商儿子体育奖学金，使其成为网球队的一员。随后，这名高中生在来年新生入学的第一天将宣布放弃网球队资格，转而参与篮球队的管理工作。

这样一来，在保证这个孩子成功入学的前提下，森特手中依然留有网球奖学金的名额并且可以继续招募队员。福克斯向森特保证，事成之后，克里斯·夏普将向网球队捐赠10万美金。

2014年10月，夏普的儿子与德克萨斯克大学篮球队教练进行了第一次会面。在这之后，学校篮球队聘用了新教练。不过，队伍的人事变动并不影响计划的进行。森特向德克萨斯大学的学术支持工作组保证，这次招生实质就是一次筹款行为，新生确定不会占用网球队的名额。

“蓝调行动”遭曝光后，德克萨斯大学否认对此事知情。不过在与美国《体育画报》的交流中，森特出示了当时他与学校监管部门工作人员的对话纪录。

“签字的文件都存档了，体育部的所有人都知道前后的细节。”森特说。

“蓝调行动”丑闻主谋里克·辛格

2015年6月，克里斯·夏普大手一挥，向德州大学网球队捐赠10万美金，除此之外，他还给了学校传媒学院一份价值六位数的大礼。前文中，中间商福克斯提到的朋友里克·辛格实为整起入学丑闻的幕后操盘手。克里斯·夏普向辛格捐赠了价值62.5万美金的股票，所有交易都巧妙地规避了法律风险。

那年夏天晚些时候，里克·辛格直接联系到了森特。

“他告诉我，我自己同样值得一笔10万美金的奖赏。毫无疑问，辛格还有更多的客户。”森特说。

两人最终在奥斯丁机场的停车库见了面。辛格将一个装有6万美元现金的双肩包交给了森特，余下的4万以支票的形式交给网球队挂靠的基金会。

拿到钱之后的森特始终有些不安。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每天都在问同样的问题。我必须说服自己，我应该得到那笔钱。学校刚刚兑现了一笔大额支票。我已经50岁了，有妻子和两个孩子要照顾。但我知道这么做还是不对的，我把一部分钱放在地下室，捐出了其余的部分。我承认判断失误，说出真相并承担责任是我应做的。”

辛格在2016年企图介绍另一名客户进入德克萨斯大学但被森特拒绝。

2018年十月，森特接到了辛格的另一通电话。通话时，辛格不断提及两人在2015年发生的一笔“交易”。森特察觉到了些许异样，没有放在心上，他匆忙回答了对方提出的一些问题。

那段时间，森特的重心是家人和球队。德克萨斯大学发挥得不错，有望赢得NCAA冠军。

迈克尔·森特

2019年3月12日，森特的惬意生活戛然而止。当天上午，一群FBI（联邦调查局）探员闯进了森特的家并给他戴上了手铐。被监禁了数日后，森特与一名律师见了面。家人随后为森特交了5000美元保释金。在此期间，“蓝调行动”席卷了全美。所有的主流媒体都在报道这桩丑闻。

离开法庭时，森特收到了学校发来的邮件——他被解雇了。森特后来得知，辛格早就已经政府被盯上，他们在2018年的那通电话也是在FBI的监控下进行的，对话被FBI探员全程录音。

迈克尔·森特

他向律师解释，自己的确从中获得了好处，但他只是整个事件中的一个小角色。森特提供了他与德克萨斯大学监管部门人员的短信，还列举了当时参与招生工作的其他主管，包括前体育部门负责人等等。但除了森特以外，德克萨斯大学无人被追责。

“我不是恶棍。那些文件上明明还有他们的签名，一个体育部门的主管不可能对招募的运动员一无所知。这个体系就是这样，我认为人们从未想过要了解全部真相。”

被保释的当天，森特得知，如果他在24小时内对所有指控认罪，他将收到到检方建议的15到21个月刑期，如果拒绝，估计就得多待几年。别无选择的他最终妥协，承认了罪名。

森特将在联邦监狱服刑6个月，随后假释1年并偿还6万美元。宣判时，美国地区法官理查德·斯特恩斯说，森特的行为“使这个国家引以为豪的教育系统诚信遭到质疑。”

随着教练锒铛入狱，德克萨斯大学的风波宣告结束。

当检方可以抓住更大的“猎物”时，他们为什么满足于仅对涉案的家长或是教练起诉呢?答案可能在于指控的本质。

在联邦诈骗案件中，政府必须证明某一方的“财产被剥夺”——根据这个定义，如果存在欺诈，就必须有人或某个实体被骗。

那么，“蓝调行动”里的受害者到底是谁?

“蓝调行动”被Netflix影视化

前联邦检察官、现为乔治华盛顿大学法学院教授的兰德尔·埃利亚森称:“整起事件是对所有优秀、勤奋的学生的一种侮辱。很多人因为这样的恶作剧而无法进入大学。”

不过，受牵连的学校在其中的角色同样不单纯。

埃利亚森断言，“蓝调行动”里的学校本身是受欺诈的一方。2018年，NCAA曾出现一起高校篮球腐败案，政府在当时提供的办案理论为:球鞋公司和中间商付钱指定某一人入学时，学校就失去了真正合格的运动员，学校是受害方。同样的，当教练接受了辛格的贿赂，他们就剥夺了学校为其他人提供“诚信”服务的机会。

南加州大学

倘若教练以牺牲学校为代价来实现个人敛财，这个理论当然是成立的。

然而，如果学校是整个骗局的一部分，那这种说辞就站不住脚了。埃利亚森说:“在“蓝调行动”中，如果检方继续追查体育部负责人，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就是给自己找事。”

曾经参与了“蓝调行动”调查的前联邦检察官埃里克·罗森给出了相反的观点：“即使整个体育部都参与其中，森特的行为仍然属于犯罪。教练通过录取假运动员来欺骗招生部门，那就是欺诈。”

至于“蓝调行动”为何没有起诉更高级别的官员?罗森解释:“检方只跟着证据走。”

但仍有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八所涉事大学的招生人员和其他管理者都知道些什么?

斯坦福大学

前斯坦福帆船教练约翰·范德默尔曾指定招募两人入学。作为交换，他从辛格那里得到了77万美元。尽管这两个学生最后都没有被斯坦福录取，范德默尔仍得以保留这笔巨款，他将77万美元全部投入斯坦福大学的帆船项目。

范德默尔回忆，当他提到辛格时，同事们都赞不绝口。“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范德默尔清楚地记得斯坦福大学助理篮球教练亚当·科恩的原话。

《新飞跃比弗利》女星洛莉·路格林通过贿赂、伪造成绩的方式成功将女儿送入南加州大学

在被起诉后，范德默尔丢了工作。他被判处一天监禁、六个月居家监禁、两年缓刑和1万美元罚款。斯坦福大学随后展开调查，校方声称没有证据表明体育部的其他员工参与欺诈。不过，这份调查也指出，辛格在2009年至2019年期间“直接或间接地与斯坦福大学的7名教练有过接触“。

被解雇后的范德默尔被诊断患上了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目前，他在加州的红木城指导一群10到13岁的孩子训练。

森特的日子更不好过。他被监禁了几个月，也患上了PTSD。随后由于法官的失误，森特被误认为是一名20岁出头的大学网球运动员，居家监禁的申请进而被驳回。

《绝望主妇》女星菲丽西蒂·霍夫曼

“蓝调行动”是一起典型的美国式丑闻，集合了孩子、体育、名人、特权、名校、贿赂等诸多要素。事到如今，包括曾提名奥斯卡影后的著名演员菲丽西蒂·霍夫曼（美剧《绝望主妇》里的勒奈特是她更广为人知的角色）和女星洛莉·路格林都遭到起诉并短暂地体验了一番牢狱生活。然而事件爆发3年后，牵扯其中的几所大学似乎并未受影响。

在公众的审视下，学校高层们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加强管理”，但如今一切照常。“蓝调行动”更像是一场犯罪集团贡献的大型表演，联邦调查局似乎根本没有一举端掉团伙首脑的打算，在抓住了低级别的涉案人员，敷衍地举办了几场自我褒奖式的新闻发布会后就彻底收手。

“我们一直被教导，做错事要承担相应的责任。是的，有些人要付出代价。对其他人来说，这些行为可能根本没有任何后果。”森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