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沙树林密布的郊外，一处位置隐秘的军事基地迎来了一群罕见的访客——一支由会计师、医生、律师等波兰新中产组成的白领大军。这不是什么军事开放日活动，这些从来没有摸过枪的华沙市民们却全身迷彩，在教官的号令下摆弄着刚刚领到的突击步枪和单兵装具。
36岁的会计师多罗塔（Dorota）刚刚在泥地里打完滚，就领到一枚手雷、一面防毒面罩和一个指南针。他接到一个新的任务：摸入经过远程火力轰炸的城市废墟，保全自己并找到敌人的踪迹。
多罗塔参加的民兵训练项目已经开展了两个月。眼见俄乌战火不断，波兰政府决定从10月初起在全国范围内为平民提供军事训练，波兰全军的17个作战单位参与对平民的培训。由于报名人数众多，波兰政府又将预计持续两个月的培训计划延长到12月。
训练机会来之不易。有1500多人申请多罗塔所在的项目，而其容量只有100人。“我被这个时代吓坏了，（来受训）只是为了能够在将来保护我的家庭。”每周末都来参训的多罗塔告诉《金融时报》记者。
波兰人担忧旷日持久的俄乌冲突波及本国，希望未雨绸缪的心理显而易见。不过，即便在波兰边境小城意外遭到导弹攻击，两名平民不幸身亡后，担忧俄乌冲突升级和扩散的声音也没有完全主导欧洲的舆论场。
另外一种声音认为，波兰正借机大力整顿军备，力图成为欧盟内数一数二的军事大国。有此担忧的不乏一些西欧的政治精英。毕竟，波兰如今被一个右翼政党主导，而它又长期处于对抗俄罗斯的一线，充满了对莫斯科的警惕。加之波兰已是欧盟内军备水平较高的少数几国之一，因此一旦波俄关系激化，欧俄发生军事对峙的概率将大大提升。
波兰，正成为欧洲战略界关注的焦点。
走向全民尚武眼下无论东欧西欧，都面临乌克兰危机带来的一系列“次生灾害”，例如能源短缺、物价上涨和难民问题，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舆论不稳。但若论战时氛围，除乌克兰之外，恐怕没有哪国人的感受有波兰人这般真切。
波兰社会对“战时状态”的习以为常经过了一个不短的过程。2009年，波兰国防部废除了实施多年的义务兵役制，当时一心向欧的波兰社会普遍视这项制度为过时的苏联遗产，与欧洲大陆永久和平的愿景格格不入。到了2017年，政府创建了一支国土防卫部队，但在接下来的3年里只招募到了5万名志愿者。公众对此的非议也一直未停，主流的批评意见认为，这类民兵制度可能反过来挤占建设职业军队的资源，甚至还有人将此类民兵组织视为笑话。
俄乌冲突彻底改变了波兰社会的氛围。与乌克兰近在咫尺的波兰人看到，乌克兰动员了大量国土防卫部队，由他们负责交火线后方一些重要地点和交通要道的防守，从而将实力可观的一线机动兵力解放出来投入进攻作战。不仅如此，这些由平民迅速转变而来的战斗人员装备了大量单兵反坦克或防空武器，对俄军造成不小的威胁。
“如今，这些（针对国土防卫部队的）质疑已经烟消云散了。”波兰国防部长布瓦什恰克（Błaszczak）近日在一场国土防卫部队新兵的加入仪式上骄傲地宣称。
更重要的是，波兰似乎在整个欧洲率先抛下了“常规战争已过时”的流行观念。波总理在11月9日的独立日活动上称，“波兰军队必须强大到光靠自身力量就能吓阻敌人，从而避战。”有法国媒体评论称，如此言论令人回想起两次世界大战间的欧洲，而即便是冷战时期，西欧国家也绝少幻想仅靠自身军力达成战略平衡。
与观念调整相伴随的是军人群体社会地位的上升。波兰社会学家科维亚科夫斯基对《金融时报》分析称，“军事化”一词原本在波兰社会也带有些许贬义，但情况正明显改变，波兰舆论开始重新定义这一概念。波兰社会对军事的兴趣正在加大，因为“国防被认为日益重要”。波兰教育部今年开始向中学生提供基本的军事训练课程，一度因为射击场不足而被叫停。就在10月，波兰政府下令全面检查国内的防空洞等战时庇护所，这引发了公众对生存技能训练的关注，射击场等场所开始变得人满为患。
“不同于德国人谈起国防军事就讳莫如深，波兰公众对军人的态度正面积极，因为波兰历史上多次通过斗争来实现独立。”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研究安全事务的专家古斯塔夫·格里塞尔告诉美媒，“在军事圈子里，现在早已没人怀疑波兰军队的实力。”
取代德国？尚缺政治影响力
防务上的活跃动向让美国开始对波兰另眼相看。波兰国防部11月7日宣布，正在对中西部的波伊兹军事基地进行扩建，未来将提高美军在当地的后勤保障能力。这自然使得波兰受到美国重视。美国驻波兰大使马克·布热津斯基表示，新建的机库和燃料、弹药储存设施，将能显著提高美军在当地的快速反应能力，保证其在北约东翼的战备状态。
“波兰已经成为我们在欧洲大陆上最重要的伙伴。”美国政治新闻网站Politico11月22日引述了一名美驻欧部队高级军官的评论，他强调了如今波兰在巩固北约东翼的力量方面扮演的角色。
将波兰高高捧起的同时，这位官员还贬低了德国对美国的战略价值。“德国如今不过是一个后勤大本营。柏林那些关于如何重整军备的无尽辩论和缺乏战略文化的传统，使德国作为伙伴的作用大大削弱。”
几个月以来，德国国内各派一直争论俄乌冲突是否导致了“战略转折点”（Zeitenwende）的到来，并挣扎着试图将防务开支从去年的占GDP1.5%水平提升到2%。美国主流舆论显然已对此失去耐心。Politico等美媒不忘强调，波兰早已开始真刀真枪的投资，而不是停留在口舌上。波兰现役军队加上3.2万人的预备役以及3500人的特种部队，总人数在15万人左右。今年波兰的国防开支占GDP比重约为2.4%，到明年将跃升到3%以上，波兰官方给出的长期目标则是惊人的5%。
为应对高烈度常规冲突的回归，波军的地面作战力量建设已经开始一路狂奔。早在俄乌冲突爆发前，波兰国防部长就曾放出豪言，波兰应成为拥有欧洲国家中最强大的北约地面部队的国家。
波兰政府还表示，试图在未来几年内将军队总数扩充到30万人以上，明确的时间表尚未给出。作为参照，德军目前的规模仅为17万人，而波军目前拥有的主战坦克和自行火炮数量已经超过德军。
“全球火力”网站数据显示，波兰陆军现拥有863辆坦克、4786辆装甲车辆、609门火炮和197辆火箭炮等装备，其中来自德国的豹II主战坦克249辆、由T-72系列改进的PT-91坦克232辆，其余为T-72的各式升级版本。相比之下，德国陆军现役的豹II坦克为266辆，可用数量仅183辆。2021年7月，波兰军方还宣布从美国订购250辆M1A2 SEPV3型主战坦克，以进一步提升陆军装甲集群的综合作战能力。订单到位后，波兰将无可争议地拥有欧盟内规模最大的装甲部队。
尽管美国对军力迅速增长的波兰青眼有加，但断言波兰在欧盟内部的政治影响力发生质变还为时尚早。波兰近些年与欧盟机构的关系一直不佳，欧盟曾多次以波兰司法不透明等名义扣押本应派发给波兰的款项。2020年的581亿欧元的新冠专项复苏基金，就被欧盟一直扣到了2022年的6月，才终于发到了波兰手里。
波兰与德国的矛盾近来浮出水面。“法律与公正党”近日提出，德国应当为自己在二战中侵略波兰的行为进行赔偿，而经过计算，这一数字被确定为6.2万亿兹罗提（波兰货币单位，约合1.32万亿美元）。波兰总理近日还曾表态，“波兰已经成为了全欧洲发展的火车头，而德国的政策却给欧洲带来了巨大伤害。”
目前的欧盟被欧洲的中间派力量主导，他们在价值观上与“法律与公正党”的保守主义格格不入。双方对未来欧洲防务的发展方向也看法不一，波兰国内各党固然分歧众多，但无一不想增强波兰的自主防务能力，这与法德打造欧洲共同防卫能力的愿景存在冲突。波兰国防部发言人马尔西尼亚克日前表示，波兰不会参与泛欧防空系统——天空之盾的建设，因为这会令波兰在武装部队方面“倒退数年”。马尔西尼亚克强调，德国建立共同防空和导弹防御系统的倡议并未经过北约的授权。获得北约的授权，意味着需要获得美国的同意，但美国不可能同意该倡议。
韩国“投喂”恰逢其时
波兰以大手笔扩军，又刚刚向乌克兰提供了多批军援，自然还需要进口大量符合北约标准的军火。
“由于波兰对乌克兰的支持，我们有必要填补地面和空中力量的缺口。”今年7月，波兰副总理兼国防部长布拉什扎克表示。确实，在向乌克兰提供了250辆苏联时代的坦克后，波兰军火库亟须补货，而来自韩国的“投喂”恰逢其时。
11月28日，布拉什扎克与一个韩国国防部代表团会面，讨论了为推进波兰国防现代化的进一步合作。这些合作基于韩国刚刚与波兰签订的一项军售大单：数百辆K-2坦克和K-9自行火炮。
波兰将从韩国购入的坦克数量巨大，协议包括980辆K-2主战坦克（其中860辆为从2026年开始在波兰本土生产的K-2PL），远超从美国购买的250辆M1艾布拉姆斯坦克。波兰还曾向美国提出采购500门“海马斯”火箭炮，但在10月19日与韩国防长举行的签约仪式上，波兰防长布拉什扎克称，“不幸的是，由于工业能力有限，（美国的）装备不可能在令人满意的时间内交付。因此，我们开始与韩国——我们久经考验的合作伙伴进行了谈判。”
布拉什扎克7月就已经表示，韩国武器系统在技术、价格和交付时间方面最具吸引力。据《日经亚洲评论》报道，分析人士称，韩国武器的一个关键吸引力还在于技术转让的前景，光是800多辆K-2PL的本土制造就可能会使波兰成为欧洲武器生产的中心。
波兰此前还考虑过德国的“豹2”坦克，这是包括波兰在内的欧洲北约坦克部队的中流砥柱，但由于等待时间过长而作罢。波兰采购韩国K2坦克的价格尚未公开，但德国媒体援引匿名消息人士称，每辆坦克单价为1300万欧元（约合人民币9268万元），而德国的最新款“豹2”则要1900万欧元。
韩国与波兰签署的合同规模之大、承诺交货速度之迅速，引起了美国国防行业的注意。Politico援引一位与多家美国国防公司打交道的业内人士的话称，“美国行业担心，这种情况不会止步于波兰。”但这名知情人士称，“这纯粹是韩国的营销闪电战。”他指出，在年底前开始交付的计划只是一个雄心勃勃的时间表，在未来几年很难保证交付速度一致。然而，美媒同时评论称，美国防务业内人士的说法或许只是在为美国没能抢到这笔大单而“大倒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