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地诺敏河航拍

红星新闻记者｜陈怡帆

编辑｜潘莉 责任编辑丨魏孔明

2022年春，赵丽早早来到齐齐哈尔甘南县法院，儿子赵兵的案子即将开庭。一年前，年仅14岁的赵兵在冰面被8名同学追打，不幸落水致死。

她和丈夫赵东坐在检察官一侧。庭审环节依次进行。书记员放出记录赵兵生前最后时刻的一段视频：几个孩子分散站在河堤，捡起石头朝赵兵扔，他在冰面左右闪躲，狼狈不堪。有男生大喊，“打我兵哥可真过瘾……”赵丽起身就离开法庭。

2022年6月2日，甘南县法院作出一审判决，认定8名未成年侵害人中的5名年满14周岁的被告，因犯故意杀人罪，分别获3到4年有期徒刑。

甘南县人民法院认为，魏鹏张波等人，以耍威风、取乐为目的追打赵兵，赵兵为自救逃至诺敏河冰面，而相关人员均有对处在危险状态的赵兵负有法律上的救助义务，却进一步恐吓赵兵。其中，8名侵害人中有人持有赵兵的手机，但未及时联系赵兵家属，最终导致赵兵溺亡，因而应该承担故意杀人的刑事责任。

一审落槌后，赵东赵丽认为量刑过轻，已提起上诉。在2022年11月5日，他们收到齐齐哈尔市中级法院的传票。该案将于11月9日开庭二审。

▲少年赵兵

搜救两月

少年出门放羊失踪

沿河跨省搜救打捞

2021年4月3日，清明时节。那天赵兵起了个大早，吃过早饭，赵兵写了会儿作业，便出门放羊。

彼时，松嫩平原仍有大片积雪，诺敏河面上还漂着浮冰，水流自西向东缓缓汇入嫩江。赵兵和堂哥赶上百来只羊、带着一条狼狗在离诺敏河不远的野地里走。中途，赵兵的同学们找过来，而羊跑了，堂哥去追，留赵兵一人和同学们待在原地。到了下午一点半，赵兵已音讯全无，电话无人接听。

平日放假，他从不走远，多数时候都在家里干活。赵丽想不到有哪种可能会让孩子失联，她挨个联系平日和赵兵要好的同学家长，但他们都说不知道。

有乡民告诉她，“你家孩子落水了。”她不信。当晚6点多，她找到学校附近，碰上了赵兵平时要好的同学魏鹏。他正在球场打球，赵丽问：“魏鹏，你看见赵兵了吗？”他说：“没有啊。”他还反问一句，“赵兵还没找着啊？”赵丽记得，他看上去自然极了。谁也料不到他是导致孩子遇害的主犯之一。

次日，他们在河边找到了孩子的充电宝。这时连公安局的人也说，你家孩子落水了，他们这才找了两条船、十几个搜救人员沿着诺敏河打捞。每天天一亮就出发，搜救人员在水面上放飞无人机、往河里放声纳，潜水员从落水点摸起，下去十几分钟再上来换口气。

刚开始打捞时，村里老的小的，都在河边张望着。但诺敏河太长太深，搜救推进艰难。那些搜救人员在河床和回流处反复探查，搜救人员跟家属说，落水点最深处有7米，从落水点向东南流淌四十多公里，诺敏河便汇入嫩江，最后奔流入海。

从4月5日起的每一天，搜救人员在水下捞，赵东就在岸上看着、跟着，彻夜不归。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搜救人员从诺敏河找到嫩江，又沿着嫩江向松花江移动，赵东从齐齐哈尔跟到哈尔滨，走了近700公里的路，家里每天一万一万地掏，但却一直找不到赵兵。

6月，有人在嫩江河段的滩涂发现一具男尸，DNA鉴定结果显示是赵兵。尸检前，赵丽去看了孩子最后一眼。孩子肿胀得面目全非，衣服裤子被冲没了，全身套着塑料袋，只有双脚穿着黑色袜子。

家里的所有人都感到愤怒：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这样没了。

▲赵兵去世后，诺敏河畔树林挂起了横幅

河葬骨灰

一审后将骨灰撒入河中

失独父母生活停滞不前

时隔一年，2022年6月，案子一审落槌后，赵兵的骨灰被其父母亲手撒入诺敏河。

身高快一米八的少年化成一包骨灰，赵丽和赵东沉默着将骨灰撒入河里。葬礼的主事人念道：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情，不许想家，天地作证。在岸边亲属的呜咽声中，赵兵留在河里。

▲赵东在河边撒骨灰

孩子的遗体殓了，但这个家不复从前。以前，尽管赵东家里世代农民，只有七亩田的日子过得拮据，但总有个盼头。2007年的元旦，他们诞下独子赵兵。这个脸圆圆，笑起来会露出虎牙的小孩，在随后的14年中，成长为一个听话又沉默的大高个。为了不挡住同学视线，他被安排独自坐在教室的后排。他成绩不算好，但周末回家仍会乖乖坐到西屋的炕上，把桌子支开完成作业。

家里管得严，赵兵没有太多的零花钱，过年攒下的100块，用到出事那天都还剩一半。他在吃穿上很节俭，鞋子要穿坏了才换。而赵丽手机里的购物软件记录了赵兵的喜好。他想拥有二手的苹果手机，但取消了交易。他下单了仿冒的匡威变色龙帆布鞋，但被“不适合穿去学校”为由，换成了耐克的“空军一号”。这些东西的价格几乎都没超过两位数。

现在，他的书包、衣服和鞋被付之一炬，他的书被锁进仓库。他曾经写作业的东屋炕头，如今蛛网暗结。暮色四合时，赵东就在儿子写过作业的桌上喝闷酒，喝得醉了便放声哀嚎。赵丽劝他、骂他，但也跟着流泪。

▲赵兵家

失独这一年，这对父母的生活停滞不前。赵东从190斤瘦到120斤，先前魁梧的东北男人变得形销骨立。赵丽的身体彻底垮了，人日渐消瘦。最严重时连床也下不了，只能瘫在炕上等护士上门给她打吊瓶。等到能下床了，脑子却糊涂了。上一秒她把梳子落在浴室，下一秒就忘掉。从县里坐大巴回家，司机告诉她，黎明村到了，把她放在离家不到500米的岔路口。可她一下车，就不知道往哪儿走了，只是瞅着路面。村里有妇女碰上她，好奇问，“你搁那瞅啥？”她说她想回家，不知道往哪走。

他的家人们被反复问：之前没有发现孩子被校园霸凌的痕迹吗？赵丽也注意到，上了初中，赵兵有时脖子、脸上带着伤回家。她问他，他不回答。赵丽想或许只是男孩间打闹不经意留下，赵丽嘱咐他，别在学校惹事。

在初一下期，班主任因为孩子兜里藏烟和打火机把她叫过去。回到家，她问赵兵，烟和打火机是你的吗？问了三四遍，这孩子才开口说不是，是魏鹏的。魏鹏是赵兵的同班同学，有学生称其为“社会哥”，就是他让赵兵揣着烟和火机应付学校检查。

▲赵兵先前就读的查哈阳乡中心学校

赵兵一小学同学曾看到，他会給魏鹏他们买烟来“讨好社会哥”。然而在魏鹏的供述里，他觉得赵兵“在学校时挺烦人、好欺负”，所以在学校时总打他。有同学称，魏鹏爱跟赵兵摔跤闹玩，下手没轻没重，爱使唤赵兵，让他去买东西。在赵兵一学长看来，赵兵在他们同学面前一直是个小丑的身份，“同学们都以为他傻，都霍霍他” 。

据一审裁判文书，在查哈阳乡中心校的厕所、查哈阳乡一台球室内，魏鹏和其他同学曾打过赵兵。案发前一周，在诺敏河的河边，魏鹏酒后想同赵兵摔跤，赵兵不愿。魏鹏一手提着赵兵领子，一手打了他一耳光。

2021年4月3日11点，魏鹏一行人在黎明村集市吃冷面时，有人提议找赵兵玩，说上次没玩够。在场的所有人都懂，找他玩是什么意思，没人不想找他乐子。但没想到，这一次“玩”就“玩”出了人命。

落水溺亡

为躲避追打跳上冰面落水

5人涉故意伤害被批捕

事发前，在魏鹏一群人正吃冷面期间，赵兵和堂哥赶着羊走过齐查公路，把狗拴在诺敏河岸的水闸边上。赵兵喝了瓶啤酒去放羊，而堂哥爬上水闸的缓台休息。离水闸不远的地方有一片丁字坝，中间隔着块野地，边上种着一排排杨树。

没一会儿，魏鹏一行人找过来，赵兵也上了缓台。狗在下面守着，冲着魏鹏他们叫，魏鹏想上去，和其他人捡起石头朝狗扔。赵兵不高兴，说再打就放狗咬他们。魏鹏让赵兵堂哥把狗牵走，他一上缓台就把赵兵摔在地上，另外两人也上来给了赵兵几下。

随后几人下了缓台，17岁男生张波穿上了赵兵的军大衣。他想把衣服里的充电宝占为己有，赵兵不许，他把赵兵撂倒在地，其他几人围着踢。张波说，“你要么把充电宝给我，要不就告诉我手机密码……要不我就揍你。”赵兵想跑，被张波拽着后颈撂倒。张波边骂边踢了他几脚，赵兵起身就跑到大坝边的杨树林里，魏鹏和另一人追过去，在树林里对赵兵拳打脚踢。

▲赵兵放过的羊

在这期间，羊跑了，堂哥牵着狗去追羊，在这之后，魏鹏将同伴们分为三组，从左中右三路堵住赵兵。他跑得特别远，特别快。赵兵在河边的第二个丁字坝上站着，发现有人接近他时，就从丁字坝上助跑两三米，跳到冰面上。

那人跟着他跳，却踩中薄冰落水里，裤子都湿了。他回岸上生气地对一直往河中央走的赵兵喊，“今天让我抓到必揍你。”虽是正午，甘南县4月份的气温仍在个位数徘徊，军大衣被人穿走了，赵兵朝着对岸走，中间摔了一次，身上都湿了。

彼时，诺敏河还没有完全解冻，查哈阳河段还有大冰排飘着，两侧岸边的冰已经融化，可以看见水流。其他人聚到诺敏河畔。魏鹏一群人用石头砸他、骂他，还举起手机拍摄视频发到班级群里。

赵兵在冰面上闪躲，但还是被击中了。因为河边开化，他没法走过对岸，当他走回河中央时，突然在冰上踩空，一条腿掉到河里，爬起来继续朝回走。在距魏鹏他们只有四五米远时，他停下了，因为害怕过去会继续挨打。

魏鹏对赵兵说：“你现在过来，我揍你轻点，你要是现在不过来，上学揍你更厉害，人更多。”但赵兵坚持要等堂哥回来，他才上岸。

▲诺敏河第二和第三个丁字坝

距丁字坝五六米的位置时，赵兵滑倒，整个人趴在冰上。魏鹏他们看到，他刚起身跪在冰上，腿下的冰便开裂了。腿先掉下去，接着上半身也掉水里，扑腾几下，赵兵就没影了。

在魏鹏下水施救未果后，有人提出报警找人，但在张波和魏鹏的提议下，8个人最终没报警，也未通知被害人家属，还删除相关视频，并对外宣称赵兵没事了。案发三个多月后，其中五人因涉嫌故意伤害被刑拘，一个月后被甘南县检察院批捕。

2022年6月2日，甘南县法院作出一审判决书，法院认为，五被告人与其他三名未成年侵害人处于耍威风、取乐等目的，无故、无理殴打被害人，在被害人逃跑后，为继续“收拾”被害人，追赶致其跳上冰面，最终落水溺亡。

法院认为，8人中的三人因案发时未满14周岁，且未见属于最高检核准追诉应负刑事责任的故意杀人情形，故三人依法不承担刑事责任。而另外五名被告构成故意杀人罪，分别判处3到4年有期徒刑。在附带民事诉讼上，法院判处7人父母赔偿3万多元的丧葬费。

记者曾联系上一名未满14岁被告同学的父亲，他觉得孩子是有错，但被判故意杀人罪“冤枉”。赵兵去世是因为他们打闹无意导致，不是“直接打死的”。事发后，他有跟着打捞，现在自家的孩子也无心读书，心理状态也不好。

2022年7月，赵兵先前的同学们纷纷从初中毕业。有人在社交媒体上发了一张照片：毕业生们的名字写在了黑板上，每个名字旁贴上了根棒棒糖。毕业后，这群同学迎来不同的人生分野。有的向暗恋女生告白，有的离开了齐齐哈尔，有的则前往别处开始旅行，只有赵兵留在甘南县诺敏河里。

赵兵也有过毕业旅行。在小学毕业那年，他和爸爸去了苏州，那是他到过最远的地方，当时乐坏了。他喜欢玩水，苏州游乐园三四层楼高的水滑梯，赵东看到腿都软了。但他不害怕，他滑下来，踩水里说：“爸，你陪我上去，再玩一回。”

（魏鹏、张波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