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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31
更新时间:2023-01-22 09:08:05作者:智慧百科
导读:俄罗斯对乌特别军事行动的开始有多意外,在什么条件下可以避免这场战争?谁是乌克兰冲突的主要受益者?这场冲突是否让美欧损失惨重?在2022年2月举行的“普里马科夫读书会”学术专家论坛间隙,俄罗斯科学院通讯院士、普里马科夫国际关系研究所所长费奥多尔·沃伊托洛夫斯基接受了俄媒《侧面》记者的采访。
【翻译/上海外国语大学硕士研究生 夏青】
《侧面》:在过去一年中,国际关系领域中的主要事件是什么?——我认为提出这样的问题并没有意义。因为答案非常明显。所以我要问您另一个问题:您对这次军事行动的发生有多意外?
费奥多尔·沃伊托洛夫斯基:说实话,我相信在顿巴斯问题、俄罗斯和西方之间的一系列安全问题上是可以找到妥协方式,以避免冲突进一步升级的。但是,这不仅需要莫斯科的政治意愿,也需要基辅、华盛顿、巴黎和柏林的政治意愿。
2021年年底,俄罗斯提出的建议事实上并不是最后通牒,而是呼吁对方达成妥协,但同时明确表示准备使用武力。然而,对方没有人愿意听。
我认为,明斯克协议本身没有问题,如果有关各方都愿意的话,是可以实行的。然而,从一开始美国就没有为明斯克协议的实施提供保障,这已经表现出他们对明斯克协议的态度。早在2014年,奥巴马政府就对明斯克协议的执行表达过异议,为与俄罗斯的系统性对抗奠定了基础。
乌克兰当局不听法国和德国的话,只认为美国的立场对它有意义。而美国向乌克兰发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做你想做的事。对于乌克兰领导层而言——无论是波罗申科政府还是泽连斯基政府——要做的都只有一件事:轰炸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切断克里米亚的供水,不用遵守任何规则。
费奥多尔·沃伊托洛夫斯基:“现在进行的这场战争不会瓦解世界秩序”,截图来自《侧面》网站。
《侧面》:不久前默克尔明确表示,签署明斯克协议的目的不是为了解决冲突,而是为了争取时间让乌克兰变得更强大,她的这番言论有没有改变您的看法?
费奥多尔·沃伊托洛夫斯基:默克尔的表态具有典型的政治企图,试图推翻现在的观点,证明她先前的举动是正确的。显然,默克尔说这些话是为了解决她目前所面临的一些问题,例如基民盟/基社盟的问题。
至于明斯克协议,我相信在当时,这是一个真正为了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所做的尝试,而不是为了给基辅政权喘息的花招。无论如何,我们是在真诚地寻找解决乌克兰危机的政治和外交方案。
然而,这种尝试并没有很成功,实施协议的运转机制构建得不够完善。当时的情况与现在完全不同,那时候的乌克兰也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俄罗斯也是。而俄罗斯与欧盟的关系主要在于经济联系。俄罗斯与美国的关系迅速恶化,但这完全不是俄罗斯的问题。美国很想把乌克兰变成俄罗斯安全中的永恒性问题,同时又指责俄罗斯,对其进行制裁、限制,展开对俄信息战。
《侧面》:那当时为什么要签署明斯克协议?
费奥多尔·沃伊托洛夫斯基:事实上,明斯克协议是一个暂停冲突的方案,在一定时间内通过政治和外交手段解决问题,但这需要各方共同的努力。然而,在现实中,只有俄罗斯在为之努力。我们非常希望冲突得以解决,尽管我们也明白,许多安全问题和风险问题与乌克兰的发展动态与趋势、乌克兰加入北约的愿望有关。
因此,回到我们开始的话题——我并没有对特别军事行动感到多么惊讶,因为可以想象得到,俄罗斯的耐心是有限的。但我还是希望各方都能明白升级冲突会带来什么样的风险,应该尽量努力避免冲突升级。
《侧面》:我也没有对特别军事行动感到意外。不是因为我有先见之明,而是因为国际关系专家已经发出警告:世界秩序正在瓦解,而瓦解的过程中通常伴随着战争。
费奥多尔·沃伊托洛夫斯基:目前世界上正在发生的战争都不是会瓦解世界秩序的战争。这种瓦解世界秩序的战争一定是全球性规模的,而不是一场混合战争。以前发生过的世界大战多多少少都会导致部分参与国毁灭,从而使整个国际关系体系发生变化。我真的不希望再发生这样的战争。
另外,现代世界秩序的转变是出于客观的、经济的原因。我指的是促进世界经济发展的非西方中心,这些国家的影响力正在变得越来越大。全球化的不平衡性,即西方在世界的主导地位和美国在西方内部的主导地位正在逐渐减弱。这不仅是因为中国正在崛起,还有印度和东南亚国家。尽管非洲存在种种困难和问题,但它也有可能成为经济发展中心之一,还有拉丁美洲国家——虽然这必然不会是明天或者后天马上发生的事情。
《侧面》:在我们国家,与西方的冲突经常被定义为生存问题。大家都在说,对我们而言,这是一个关乎国家生存的问题,但于对方而言,这更像是一个关乎精英们的生存问题。但是,如果这是一个关于重塑整个世界秩序的问题,这场冲突不也就成为了西方的生存问题?因为如果他们输了,不仅仅是西方精英,是整个西方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都将结束。
费奥多尔·沃伊托洛夫斯基:对于西方的不同国家,这场冲突具有不同的含义。对美国来说,从一开始就无法接受俄罗斯挑战其使用军事力量解决战略问题的垄断地位。在叙利亚,这种垄断地位第一次被动摇,俄罗斯在叙利亚无视美国和几个地区大国的行动,帮助阿萨德继续执政,实际上是拯救了叙利亚。第二次是俄罗斯通过动用武装力量使克里米亚回归俄罗斯。第三次就是这次的军事行动,俄罗斯直接在乌克兰使用武力。因此,美国的反应很激烈。这毕竟是对美国在冷战结束后建立的全球霸主地位造成了打击,美国希望尽可能长时间地保持这一地位。
对美国而言,公开惩罚俄罗斯是非常重要的。我们不仅仅是在捍卫我们的国家利益,也是在挑战美国的霸权。美国无法接受俄罗斯在任何地区拥有自己的利益,尤其是在后苏联空间。就像美国也无法接受中国在亚太地区内拥有自己的利益,也就是说,美国认为只有他们才能拥有全球利益。
以欧盟国家为例,他们对在乌克兰发生的事情的态度可以理解为:这场危机表明了支撑欧盟外交政策、并具有优先等级的意识形态构建已被证明是站不住脚的。欧洲人认为,他们的任务就是把所有邻国变成亲西方的市场化和民主化的国家,这样欧洲就会永远和平。然而,这并不妨碍欧盟国家在后苏联空间推行一系列政策——基于西方价值观、完全出于实用主义利益的政策。
而如今,欧盟中的主要国家被迫回到了冷战时期、甚至更早的国际体系中。这使欧盟的精英层产生了巨大的挫折感——事实证明,他们所建造的专门保障欧洲安全的“姜饼屋”是不可靠的、不稳定的。所以他们很害怕,为了重新获得舒适感和安宁感,他们再次向美国寻求保护。
让欧洲精英们感到失望和恐惧的原因还有一个:欧洲一直以来都相信,可以与俄罗斯建立一个经济合作的体系,在这个体系中,他们能够将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俄罗斯,但这个想法似乎也破灭了。因此,他们不仅热衷于惩罚俄罗斯,也热衷于惩罚俄罗斯的精英和人民——我们不会让你们进入欧洲,不会向你们出售我们的货物,也不会购买你们的石油。
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欧盟国家似乎一直愿意为了幻想中的意识形态牺牲经济利益。毫不夸张地说,早在2014年,欧盟开始与俄罗斯切断、或者说急剧减少经济联系,这就是一种神圣的牺牲。拒绝俄罗斯的能源对欧洲的经济安全、竞争力和主权形成了打击。
作为一个研究美国的专家,我对此感到十分惊讶!美国人是非常理性的,他们正在完成自己的任务——他们为俄罗斯边境的冲突创造了条件,他们支持一个准备参与这场冲突的国家,现在俄罗斯被迫在这场冲突中花费军事资源、经济资源,以及最重要的——人力资源。
这显然对美国是有利的。但欧洲人能有什么好处?法国或德国的好处在哪里?他们想惩罚我们,但他们也同样惩罚了自己,因为他们失去了进入俄罗斯市场的机会,放弃了廉价的能源。没有人会以俄罗斯给的价格向他们提供天然气。
截图来自俄罗斯卫星社
《侧面》:欧洲的太阳正在落下……
费奥多尔·沃伊托洛夫斯基:是的!而且是欧洲自己亲手摘下的。同时,美国人还在解决另一个问题——动员他们的盟友,迫使他们为保障国家安全拨出更多资金。
然而,德国人并不热衷于在这方面花钱,他们正在努力将国防预算控制在600亿美元以内,尽管总理朔尔茨承诺拨出1060亿美元(1000亿欧元)的特别基金用于增加军事开支,但在2023年,用于保障安全的预算总额为615亿美元。当然,与2021年相比,已经大幅增长——当时只有450多亿美元。法国的情况也类似:国防支出增加了,但不多,增加了30亿美元,达到450亿美元。如果法国和德国真的决定与我们开战,他们钱就不够用了。
而美国将军事预算增加到了8580亿美元——这是一个天文数字——他们正在解决核武器以及大部分常规武器的现代化问题,使军事基础设施和武器的研发实现跳跃式的发展。美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未来同时遏制俄罗斯和中国。欧洲和亚洲盟友将在这一战略中起到辅助作用。
《侧面》:换句话说,这一切的主要受益者是美国?
费奥多尔·沃伊托洛夫斯基:是的,中国和印度是间接受益者,但美国受益最大。
《侧面》:但这其中还有一个细节问题:美国不仅削弱了俄罗斯,将欧洲与自己捆绑在一起,而且还花钱支持基辅政权。美国自身存在很多问题,却无底洞地为乌克兰注入资金,他们本来可以用这些钱去解决自身问题的。
费奥多尔·沃伊托洛夫斯基:用于支持乌克兰的资金对于美国而言是相当微不足道的。相比之下,美国拨出一万多亿美元用于阿富汗战役,甚至更多用于伊拉克战役。而这只是用于军事行动的直接开支。与此相比,2022年投入在乌克兰的资金——约200亿美元,即使我们从2014年算起,再多加220亿美元——这点钱与美国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换句话说,美国通过相对较少的支出,削弱了俄罗斯的部分军事潜力,对我们的国家安全和社会经济发展,尤其是为对外贸易和投资形势造成了系统性问题。从美国的角度来看,这是一项非常成功的投资。
美国出台《通胀削减法案》,引发欧洲强烈不满。
《侧面》:这还没算上将美国的液化天然气卖给欧洲,以及欧洲公司迁移到美国。
费奥多尔·沃伊托洛夫斯基:此外,当人们都在谈论工业生产从欧洲流向美国时,所有人都不知不觉地忘记了另一件同样重要的事情——不仅仅是直接投资于建立工业基础设施的外资流出欧洲,还有证券投资的流出。大型投资基金和银行正在从欧洲证券转向美国证券。美国公司,包括燃料能源综合体的巨头和军事工业综合体,正在借机增加其资本化。
粗略来看,从法兰克福证券交易所流向纽约证券交易所的资金将促进美国的经济发展。这是一笔巨大的利润!在这一方面,美国做得十分巧妙。而欧洲通过破坏与俄罗斯的关系,破灭了实现自身“战略自主”的希望。
这并不意味着美国社会就不对关于“对乌克兰的开支的合理性”进行辩论。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必然会为此争论,尤其是在选举前夕。顺便提一下,美国人在结束了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战役之后,才开始制造乌克兰危机。当然,由此腾出的资金,他们不仅用于支持基辅政权上,还用于军事研究与发展上——陆军、海军、空军和战略“核三位一体”的现代化。接下来,美国的战略目标是制定外交和军事政策,以减小俄罗斯和中国的主动权空间。
《侧面》:既然您提到了中国,请您告诉我:他们对我们在乌克兰的行动有什么看法?中国人理解我们的行动还是对此十分生气?
费奥多尔·沃伊托洛夫斯基:中国人对我们十分友好,但他们尽量不对特别军事行动做出任何评价,而是定期呼吁各方通过和平的方式解决冲突。同时,他们一直密切地关注着俄乌冲突,对其进行分析并试图尽可能多地从中吸取教训。
中国一直在研究俄罗斯在制裁下的生活经验,他们意识到了自己是美国的下一个目标,美国的整个武器库可能将被用来对付中国。事实上,中国已经受到了技术限制,西方对中国的高科技公司施加压力,限制其进行出口管制等等。
此外,中国密切关注着其他各国对俄罗斯发起军事行动的反应。在解决台湾问题上,如果中国决定从经济手段转向军事手段,那么通过观察乌克兰危机的发展形势所获得的信息,对中国而言是非常宝贵的。
顺便提一句,如果北京当局发起对台行动时,俄罗斯将如何表现?这是一个开放式问题。我认为,俄罗斯的反应将和中国对俄罗斯军事行动的反应一样务实。因为中国目前给予我们的所有政治和外交支持,是用俄罗斯给中国在石油和天然气上给的优惠,以及给中国公司开辟俄罗斯市场的机会换来的。
《侧面》:我不认为中国在国际上支持我们只是因为我们给了他们的优惠。中国一直都了解我们与西方冲突的核心是什么。中国人也在他们的内部网络空间中传播我们的话语。在中国电视新闻中,没有人会谈论类似“俄罗斯的侵略”的东西。
费奥多尔·沃伊托洛夫斯基:是的,中国在这方面与印度不同:印度媒体很少报道俄罗斯方面对乌克兰危机和特别军事行动的观点。很遗憾,大多数印度媒体都在转述美国和英国的新闻内容。这是非常可悲的,特别是考虑到在最高政治层面,印度并没有屈服于美国的压力或加入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
印度企业正在努力扩大与俄罗斯伙伴的合作,有时甚至冒着被制裁的风险。但印度的普通人民要么不了解围绕着乌克兰所发生的事情,要么通过盎格鲁-撒克逊媒体的视角来看待这场冲突。有时,印度也会将自己的问题延伸到这场冲突中,认为乌克兰之于俄罗斯就像巴基斯坦之于印度。但总体而言,印度民众无法获取到足够的信息。
印度外长苏杰生与美国国务卿布林肯 图自FT
《侧面》:在最近的“普里马科夫读书会”上,有个十分明显的现象:许多专家来自亚洲,包括印度,但只有少数来自西方。这和交通不便或意识形态问题有关吗?
费奥多尔·沃伊托洛夫斯基:交通方面没有任何问题。我们有几位来自欧洲的朋友和一位来自美国的勇士来参加了读书会。他们有些人只能在伊斯坦布尔转机,有些人在阿布扎比转机。因此,有了意愿,就能实现目标。另一方面,许多曾经与我们正常交流互动的西方专家,由于政治原因拒绝前来。
《侧面》:他们拒绝的时候是如何解释的?“该死的,我们不想再和你们来往了”还是“我们很想来,但您也明白……”?
费奥多尔·沃伊托洛夫斯基:是的,是的,他们是这样说的:“我们很想来,但您也明白,这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有些人提到他们大学或研究中心的管理层不会批准这样的出行,有些人提到可能会与他们的资助人产生纷争,等等。大多数人都提到,如果他们在这种情况下去参加普里马科夫读书会,他们会因此而失去资金。
而且,如果他们来了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公开发言——他们只能重复西方所接受的陈词滥调,否则就会面临上级的责备和国内同事的谴责。
但印度、土耳其、中亚和外高加索国家没有面临这样的问题,所以论坛的大多数客人都来自这些地方——来自18个国家的50多人。我们与普里马科夫中心和戈尔恰科夫基金会一起举办的“普里马科夫读书会”覆盖的地理范围更广了。
《侧面》:最后一个问题。我们现在缺少什么样的专家?对于现在正在选择专业的研究国际问题的年轻学生,您有什么建议?
费奥多尔·沃伊托洛夫斯基:作为一个找寻和雇用青年人才的机构负责人,我将以雇主的身份回答这个问题:我们确实需要研究东南亚、越南和印度尼西亚国家的专家,也非常需要掌握后苏联国家语言的国际专家。我们仍然欢迎掌握汉语、印地语、乌尔都语、阿拉伯语、波斯语和希伯来语的专家。
这并不意味着不需要研究美国和欧洲的专家,但坦白讲,我们国家掌握英语的人确实比掌握稀缺语言的人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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