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晨枫】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但这一次，沙扬娜拉的不是徐志摩的日本女郎，而是驻扎冲绳嘉手纳空军基地的美国空军F-15C/D“鹰”式战斗机。美国空军10月29日宣布，从11月1日起，从嘉手纳空军撤出两个中队（48架）F-15C/D战斗机。这样驻日美军常驻战斗机力量只有在北方三泽空军基地的两个中队F-16C/D了。美国空军声称将用第四代或者第五代战斗机轮驻来保持部署，第一批进驻的是常驻阿拉斯加埃尔蒙多夫空军基地的F-22，为期6个月。

美国空军给出的理由是嘉手纳的F-15C/D已经老化。嘉手纳的F-15C/D是从1979年开始进驻的，现在的飞机平均机龄38年，超过两个中队里所有飞行员的年龄。这些F-15C/D经过升级延寿，但还是超期服役了。

F15鹰式战斗机（图源：视觉中国）

嘉手纳基地位于冲绳西南，是美国空军在远东最大的基地，两条3700米跑道可保障100多架作战飞机的出动。嘉手纳距离台北约600公里，距宁波约700公里，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但嘉手纳的F-15C/D已经不能完成指定的任务了。

嘉手纳F-15C/D负责日本西南的空防和战时驰援台海任务。尽管得到优先升级，换装了有源电扫雷达，基本机体寿命超期已经不是延寿能解决的了。在和平时期当“老头乐”飞没问题，但在战争时期激烈格斗，恐怕没有击落对手，自己首先散架了。

重要的是，中国歼-20对F-15C/D是降维打击的优势，同样装备有源电扫雷达的歼-10C、歼-16也不好对付。

更重要的则是嘉手纳基地已经很难在战时保证运作了。

在冷战高峰的60年代初期，欧美空军热衷于研究垂直-短距起落，因为核打击可能使得空军基地的长跑道无法使用。但垂直-短距起落的技术挑战和性能损失不可接受，大型机场的保障效率和出动率无可比拟。北约最后决定：基地集中化，用抢修能力、加固机堡增加抗打击能力，出动率最大化比分散部署的好处大得多。

这与美英传统的海洋战略思维相符合：依托少量堡垒化的战略要点，控制机动要道，把优势力量投射到广大利益地区。嘉手纳正是理想基地。

但堡垒化必须走在打击威力的前头，否则就成“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了。嘉手纳曾经被认为安全地远离中国大陆，但现在不安全了。核导弹早就达到洲际射程，但使用门槛太高。常规弹头的战区弹道导弹是中国对现代武器技术的突破性贡献，东风-16首先达到攻击日本的射程，巡航导弹随后跟上。使用门槛不超过美国“战斧”巡航导弹，也就是说，即使在常规战争中，也开战即可用。

随着中国空中和海上打击力量的发展，导弹攻击已经从主力“降级”为“敲门砖”，空射、舰射中短程武器的成本低得多，可投放当量大得多，作战使用的可持续性极大增加，使得用抢修能力、加固机堡增加抗打击能力越来越不可行。嘉手纳的战时作用已经很有限了。

这是时代变迁的缘故。在维多利亚时代，香港是可以坚守和向中国南方投射影响的要塞；到二战时代，香港要塞被日军一拱就攻下了。在解放初，台湾海峡是难以逾越的天堑，在今天已经挡不住统一的步伐了。嘉手纳曾经是美国对东北亚单向投射影响的要塞，现在成了中国战区打击力量重压下的易碎品了。

F-15C/D陈旧不假，但在三泽的F-16C/D机龄没有年轻多少，还没有有源电扫雷达的加持，还是保留了下来。三泽离俄罗斯的库页岛南方和海参威与嘉手纳到宁波的距离相差不多，但俄罗斯的军力重点不在远东，战区常规打击力量与中国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三泽的F-16C/D就不必撤了。毕竟驻日美军不只是帮助保卫日本，也是战胜国的特权。嘉手纳与三泽有别，是因为天灵盖与特权有别，不是别的。

嘉手纳F-15C/D是以美日安保条约的名义常驻的，理论上第一任务是帮助保卫日本，第二任务才是向台海这样的“美国利益”地区进行力量投射。现在日本的空防态势没变，或者说更严峻了，美国空军撤出F-15C/D的说辞是对日本的安全承诺不变，但不可能回避对日本西南方向空防空缺的疑问。留给空自F-15J填补就足够是说不通的，空自F-15J的机龄不比嘉手纳F-15C/D年轻多少，还没有有源电扫雷达的加持。

嘉手纳F-15C/D的实际撤离日期未定，阿拉斯加F-22进驻的日期也未定。轮驻不是长久之计。美国空军还没有决定是否恢复常驻，一般认为只能在F-35A或者F-15EX中间选择。

F-15是空优战斗机，F-15A/B是初始型，F-15C/D是全规格型，高空最大速度达到M2.5，是世界主要空军国家现役一线战斗机中最高的，作战升限达到20000米。苏-27只能达到M2.35和19000米。米格-31速度更高，但那根本不是和F-15同一类的飞机，不可比。

F-15的高空高速性能是两侧锲形可调进气口的功劳，光有大推力发动机是不够的。可调进气口通过可调的斜板系，用多道角度渐次增加的斜激波对将超音速进气逐渐减速到亚音速，确保发动机有效工作，并在所有速度、高度上都达到最低的进气道阻力、最高的总压恢复，代价是重量和系统复杂性。

F-16用固定的皮托管进气口达到减重、简化，尽管用与F-15同样的发动机，具有差不多的推重比，高速性能远不及F-15。在隐身时代，可调进气口是雷达反射特征的一大来源。F-22使用固定的嘉莱特进气口，尽管气动外形对超音速减阻更有利，推重比更高，高空最大速度只有M2.25。

高空高速不再是空优的制胜法宝，但不是可有可无的。现代空战看的是空空导弹与敌机之间的能量机动相对优势。空空导弹发动机的工作时间短，急转弯的能量损失大，要保证命中，战斗机必须尽量为空空导弹在发射时提供更有利的起始态势，不使过早消耗能量。高空高速对超视距空空导弹的初始能量有奇效，F-22可以在高空超音速巡航中发射AIM-120是重要优势，F-15不能超巡，但高空高速优势依在。

F-15还具有高推重比和低翼载，中空中速格斗同样出类拔萃。F-16比F-15更晚问世，在电传飞控和翼身融合体等方面更先进，现在也能装备有源电扫雷达和超视距空空导弹，但美国空军依然执着地用F-15补充F-22执行空优作战，F-15的高空高速性能与中空中速机动兼优是很大因素，更大的雷达口径是另一个因素。

撤出F-15C/D后，嘉手纳的空优任务应该由F-22接替，但美国的F-22总数远远不够，实际可用数量更少，只可能轮驻，不可能常驻。有人建议用美国空军希望退役的几十架早期F-22升级延寿，常驻冲绳，这实际上不具备可行性。要是升级延寿的成本可控，本来就不会退役。日本出钱也不行，那只有在转让给日本之后才行，至少日本对这些F-22的部署有发言权。但在美国空军序列里，战斗机就要符合美国空军的全球调派，这是掏钱的日本不能接受的。只常驻日本，则是美国空军不能接受的。

F-15EX从F-15E深度升级而来，具有与F-15C/D相同的速度和机动性，电子系统融入了波音竞争JSF的技术，实际上接近F-35的水平。F-15EX还具有全新的主被动电子战系统（EPAWSS），使得F-15EX具有“准咆哮虫”的进攻性和自卫电子战能力，作为缺乏隐身能力的补偿。但缺乏隐身毕竟是F-15EX的短板。

美国空军原计划订购144架F-15EX，现在削减到80架，预计主要用于国土防空。时代不同了，美国本土也有国土防空问题了，超远程和海基巡航导弹是不可忽视的威胁。是否有足够F-15EX可供常驻嘉手纳是一个问题，如何“仰攻”歼-20是更大的挑战。

F-35A具有隐身和态势感知优势，但在本质上不是空防战斗机，最高速度只有M1.6，作战升限只有15000米。由于气动外形和进气道限制，再增加推力也不可能达到高空高速。打伏击可以，防空拦截就吃力了。“老头乐”追宝马，玩《三岔口》还有戏，光天化日之下就没戏了。

但美国空军还真是拿不出更加给力的战斗机来常驻嘉手纳了。

即使有合适的候选，美国空军也没有想好是不是恢复常驻。问题出在嘉手纳基地的易受打击性。但嘉手纳对美国空军是可以“战术放弃”的前进基地的话，对于日本就是不可放弃的国土和防卫一线了。

嘉手纳空军基地（图源：Okinawa Hai）

自从特朗普时代以来，美国就以中国为主要对手，日本兴高采烈地紧跟，但注意不引火烧身。以台海为主要预想战场，东海理所当然地成为最重要的对抗前线。美日共同防御东海前线，理应投入最强力量。在F-15时代，美国确实是这样做的，尽管在1979年东海还谈不上最重要的对抗前线。现在真的最重要了，美国空军反而溜号了。美国空军可以“弹性防御”，但日本需要的是“前沿防御”。

在冷战时代，北约在东西德分界线上实行“前沿防御”，主力靠前，在战争爆发的第一时间就硬碰硬，不惜打烂西德，也要顶住苏军进攻。这是符合美国和盟国利益的。对于美国来说，战争在别人的土地上打永远是首选，对于英法来说也是一样。对于西德来说，国土被打烂总是好过被占领。其实北约实行弹性防御的话，西德在反复争夺中最后还是会被打烂。与其这样，不如站着被打烂，而不是躺着被打烂。

在十月战争前，以色列倒是设想好在西奈进行“弹性防御”，以空间换时间，在机动中消灭入侵埃军的有生力量，最终打退埃军进攻。这是一片荒漠，本来就是抢来的，打烂了不心疼。“巴列夫防线”根本不是防线，只是一条防御薄弱的哨所警戒线。但战争的爆发和进程完全出乎以色列的意料，埃军渡河后更是出乎意料地马上转入就地防守，使得以军攻防也只有沿运河展开，渡河反击是后来的事了。

在战术上，如果战事蔓延到日本，日本没有弹性防御的空间，也不能接受弹性防御的政治代价。但要是美国空军撤出嘉手纳，日本空自靠自己就能完成前沿防御，美日安保条约本来就是不必要的。

在战略上，日本的威胁环境取决于日本的决策。如果日本执意要介入台海冲突，就不能指望冲绳乃至日本本土不受打击。如果日本执意回避台海冲突，美国空军就不可能从冲绳出动，冲绳和日本本土就谈不上受到威胁。

但日本的决策其实不完全取决于日本，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美大势和力量对比。如果中国实力决定性地超过美国，那就“睦邻友好、一衣带水”；如果美国实力决定性地超过中国，那就“民主和价值高于一切”。

真的一方决定性超过另一方了，那是清晰可见的事实问题。现在中美对比在很大程度上是个判断的问题，未来走势也是个信仰问题。不过，2021年中国人均用电量为5317千瓦-小时，美国2020年是12215千瓦-小时，2021年数据缺乏，应该相差不大。这样算来，美国人均是中国的2.3倍，按名义美元计算，美国人均GDP是中国的7倍以上。貌似美国经济更强大。但就总量而言，中国用电是美国的两倍，中国名义GDP是美国的70%左右，购买力等价GDP则高16%。购买力等价GDP的争议较大，将用电量和名义GDP平均一下，对冲经济结构和币值的因素后，中国的经济总量是美国的1.35倍，已经是更大的经济体。这是美国贸易战失败的主要原因吗？

但中国的经济规模还是大得不多。在十年里，中国有可能突破芯片、民航瓶颈，在人工智能、量子科技、生物科技方面稳居世界第一梯队，那样经济在质上还能再上一个台阶。现在没有人比较中美的用电量了，那时就没人比较中美的GDP了，不管是购买力等价还是名义计价。

到那时，日本可能也拿定主意了。但在眼下，还举棋不定。谁还没有一个念想呢？谁喜欢自己熟悉的舒适区被打破呢？台海分裂是符合日本利益的。中国收回台湾后，日本面向太平洋的大门敞开了。强邻骑脸总是不舒服的感觉，不管强邻是否友好。

现在，嘉手纳F-15C/D的撤出和没有常驻替换给美日关系留下了不小的不定性：

1、要是因为易受打击就撤，共同防御的承诺就不可能可靠；

2、美国空军宝刀老矣，但换新无门。

有意思的是，东北亚美军有驻日和驻韩两部分，受到解放军重压的只是驻日美军，尤其是冲绳美军，驻韩美军并无来自解放军的压力。这是“嘉手纳困局”的另一个信息：

1、中国并不主动排挤美军在东北亚的存在；

2、但危害中国国家安全和利益的美军存在必受泰山压顶的压力，并把东道国置于无解的困境。

美国空军的另一个问题是机队规模。按照现计划，未来5年里机队规模降显著削减，计划退役和移交1468架，但只购买467架。也就是说，将削减约1000架作战飞机。在FY2023里，计划退役150架飞机，并将100架MQ-9无人机移交给其他军种和政府用户，但只购买82架新飞机，净削减170架飞机，此前计划里只要求净削减159架飞机。也就是说，美国空军最终的实际瘦身可能超过计划。

在欧洲局势日益复杂化的现在，美国一再强调亚太依然是重中之重，但必须在欧洲方向有所表示，否则北约那里压不住。这是美国的后院，压不住是不行的。

有意思的是，乌克兰和台海的危机都是美国“作”出来的。在台海，美国力图保持原有的舒适区；在乌克兰，美国力图扩大原有的舒适区。但归根结底都是一点：美国要力保霸权。

守成强权都力图保持霸权，但能否认识到国力极限和大势变迁，是守成强权能守住多少霸权的关键。英国的“优雅衰落”在欧美津津乐道，但美国也有人在悄悄谈论“优雅衰落”的问题了。问题是，优雅衰落有一个时间窗口，过了这个窗口就没法优雅了。美国没有在利用这个窗口，而是在试图倒拨时钟。

从这个意义上，沙扬娜拉的可能不止嘉手纳之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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